终局

    局已伏下。
    ——要活,就得破局。
    阵已布下。
    ——要胜,就得闯阵。
    元十三限终于使出了他看家本领。
    他拔箭。
    上弩。
    在失去时序的乱局里,毕竟还有一件他可以用作依凭的是:
    那就是蝉声。
    寒蝉凄切。
    对新月晚,风静不歇。
    他以蝉声作为他生命之轴,摸索出一切周边的弧度与阔度,搭箭长吟:
    “伤心之箭,一箭穿心。”
    这一箭应声而出。
    这时候,天衣居士因为知道要面对这头号大敌的杀手锏,所以正运聚“失空护摩大法”,全力全神、全面全盘、全心全意控制敌手的神志。
    他的意志力必须要先得强大于对力的意志,才能控制对方的意志。
    也许在武功上,他不是对方的对手,他要用强大的意志力,就能战胜对手。
    ——他知道对方正要发出“伤心一箭”!
    他要全面对抗这种箭法。
    ——这种专伤人心的箭法。
    他全力以赴地运施“失空护摩大法”,这控制神志的力量不止于在敌手身上,还在敌手的兵器上。
    也就是说:他要控制敌人的神志,也要控制敌人兵器的神志。
    ——兵器也有神志吗?
    有的。
    正如毛笔在书法家手里,刀斧在雕刻家手里,面粉在拉面师手里一样,你能使出它的神采来,你就是它的神。
    元十三限终于射出了他的箭……
    他解弩、拔箭、拉弦、搭矢、放射——
    可是时序依然倒错。
    他发射的步骤完全倒乱:搭箭然后才解弩,搭矢时还没拉弩,这一来,这一箭岂不效果尽失——正如一个人要先登梯才能上楼,要不然无缘无故地上了楼,也不知自己怎么样上来的、为什么上来的、上来到底是要干什么的了。
    这样的一箭,失去了目的。
    没有目的的箭,只是乱矢。
    乱矢没有力量。
    没有方向。
    但元十三限的箭不是。
    他有方向。
    有目的。
    他是有的放矢。
    他这一箭,射出老林寺。
    射到寺外。
    檐上。
    哎呀一声,命中,一人翻落下来。
    天衣居士脸色惨变,神志骇散,章法全乱,阵法自破。
    这一箭要是射向天衣居士,他纵不能慑住箭手的心魄也可镇住箭矢的英魂,要破去这一箭,天衣居士仍可办得到。
    不难。
    这些年来,以他的聪明才智,既出江湖,也已想好破解元十三限神箭之法。
    不过这一箭却不是射向他。
    而是射向寺外。
    所以这一箭已不受阵内的时序所限止。
    一人应声而倒。
    天衣居士闻声即听出了:
    那时他朝思暮想、念念在兹、无时或忘、刻骨铭心的。
    织女。
    织女中箭。
    落下。
    天衣居士一掠身、一把抱住了她。
    烛火晃漾。
    织女一张老脸布满了海衣般的皱纹。
    织女别过脸去,她不想让天衣居士看见她的脸。
    她胸上中了一箭。
    心已中箭。
    天衣居士第一句就问: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来?”
    织女没有回答。
    她撷下她的的发簪。
    ——那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簪。
    发簪上刻了两行字。
    是当年的他刻上去的。
    刻下去之后才送给当年的她。
    “海上生明月,
    天涯共此时。”
    这一刻已不用言语。
    天衣居士都明白了。
    ——他是爱她的。
    ——她也是爱他的。
    所以他有难,她就来了。
    可是她却中了元十三限的箭。
    ——这一箭,伤了织女,也伤尽了天衣居士的心。
    一个女子只要她爱上一个人,纵使她再恨这个人,她也仍是爱这个人的。
    天衣居士进入京城支援诸葛先生的事,天下皆知。
    元十三限截击天衣居士的事,也人所共知。
    “神针婆婆”门人众多,没有理由会不知道。
    所以织女亲来助天衣居士。
    想不到她还没出手,已着了元十三限的一箭,还误破了天衣居士布下的阵。
    天衣居士猛抬头,向天十三限道:
    “你好狠!”
    “我们是敌人。”元十三限借来达摩的脸,看不出忠奸,只见癫态狂意,“敌人应以一切手段打击敌人,我知道织女还有诸葛小花这帮人,一旦得悉你有难都会赶来助你,我射杀他们任何一个,便足可伤透你的心,伤心的敌人便布不了伤我元十三限的阵!”
    天衣居士的胡子忽而纷纷落了下来。
    ——也不知伤心使他如此,还是愤恨使他这样?
    “你可以杀了我,但放了他们吗?”天衣居士下了决心似地问,“你放了织女,还有他们,我任由你动手。”
    “这已是终局了。”元十三限冷峻地道,“已取得胜利的人从不在终局时谈判,何况,你既已与我一战,这儿看到我放箭的人,我一个也不放过。”
    天衣居士忽俯首紧握织女的手说:“甚实,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。”
    织女流泪。
    晶莹的泪滑过的再也不是丝缎般的脸孔。
    而是皱和纹交织的脸庞。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    她说。
    “可是你以前却避不见我。”
    “因为我误会了你。”
    “但你现在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对不起过你?”
    “因为你刚才说了,”织女也握住天衣居士的手,“而且我一看见你,就没有怀疑,没有了恨意,就相信你了。”
    “中了心口的箭,还疼吗?”天衣居士痛苦得像在代她痛楚,专注地道,“没想到我们的终局,到头来还是和好如初。你要活下去,好吗?”
    这句话,本来似没有必要问。
    可是天衣居士却问了,而且还在征询织女的同意。
    织女握紧了他的手,摇头。
    天衣居士满目深情的,摇首。
    织女终于点头。
    一点头,她的泪,也滑落下来,沾湿了他的虎口。
    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,点头。
    他们两人像交换了什么讯息。
    只有他们两心才有的默契。
    蝉声又起。
    其声凄厉。
    元十三限突然有点心烦意燥,催问:“你们有完没完?”
    “都快终局了,”天衣居士闲定地道,“你还是那么性急。”
    这时候,外面不止传来蝉声,还是狗嗥。
    是狗嗅,不是狼。
    像一头寂寞的狗,对着寂寞的苍穹,还有寂寞的皓月,做它的寂寞长嚎。
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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